第一章 我一直在努力认识自己,并期待成为自己。 每天,我们——更具体地说,是我——我在继续着平凡而琐碎的生活,奔波、谋生、吃饭、睡觉。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迷茫而日渐衰老的脸:一条细小的皱纹,也会在我心底里划下一道伤痕。我是如此地惧怕衰老,甚于一个女人;而我,明明是个男人。男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我应该去爱一个女人。确实,我现在拥有一个女人——黄绮。至于说我是否爱她,或者说她是否爱我,或者说我们是否真的彼此相爱,那就很难说了……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了,也可以说是同居吧。现在这个词儿已经落伍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婚姻和家庭终至消亡,情感和爱欲都将变成日常生活的调剂品。 在这个喧嚣而迷乱的世界上,人类的交往与交流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和疯狂,这当然包括陌生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和心理沟通……有人以为,女人天性需要一个男人,而男人天性需要多个女人:从前有个拖辫子的封建遗老还为此进行过一个茶壶和多个茶杯的辩护。其实,我理解,人性是相同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和黄绮在一起三四年了,彼此熟悉的程度,已经深入到内心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但是我并不清楚,她在心底里是否还爱我呢?艰难而平淡的日子过得太琐碎,太卑微,已经让我们身心疲倦,神经麻木。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Duras)说,女人通奸是为了追求初恋的感觉。我不知道黄绮是不是这么想的,那么,我作为她的丈夫——不,具体地说,男人;也不是,确切地说,男朋友——是否允许她这么做?我想象着她去偷欢,在某个男人的怀抱里扭动、呻吟……不,这是个龌龊的念头!我们每天都有许多龌龊的念头。从前上高中的秃头语文教师说,一个人脑子里的脏东西流出来,可以淹没整个世界;他还说,这是一位哲人说的。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凡有头脑、会思考,或者脑子清醒的人,都有这种体会,不必挂上哲人的牌子来吓唬我。 我在思考,是的,我知道我在思考,有如钻进烟囱里的笛卡尔。我思考过各种各样的问题:人类、宇宙、哲学、宗教、思维、存在、自然、上帝、业力、缘起、进化论、粒子衰变、天体运行、减数分裂、新陈代谢、时间、空间,男女、爱欲、理性、信仰、自由主义、极权主义、西方人、东方人、民主、人权、阶级、革命、共和制、法西斯、三纲五常、异化、私有制、共产主义、三位一体、道成肉身、轮回、转世、中阴身、阿赖耶识、如来藏、真如、佛性、涅槃,形而上学、辩证法、经验实在、自在之物…… 我无所不知,我一无所知。 我走在城市里坚硬的水泥路上,看到一群群、一丛丛的行人,神色冷漠,步履匆忙,我就从身心里生起极度的惶惑与不安:存在的每一刻都莫名其妙、不可思议,那么,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活着?…… 我走在路上,每一步,都在奔向一个目标:去公司上班,去商店买东西,去菜市买菜,还有……可是,一旦在某个瞬间,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一想到我会渐渐老去,最终化为尘土,这种可怕的虚幻感就会抽空我的身躯,让我变成一块轻巧、干枯的木乃伊。是啊!我为什么活着?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终将化为虚无,此时此刻的艰辛挣扎与无谓的奋斗,于我有何意义呢?我终将死去……我同时清楚地知道:人人都将衰老,最终死去。那么,我在今天死去,此刻死去,和以后的某个时刻,比如三、四十岁,或者乐观一点,六、七十岁死去,终究有何区别呢? 我太渺小了,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犹如浮荡在幽暗的星际空间的一颗小燧石……当我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仰望浩淼的宇宙,就会感到这种反差的荒诞:存在是一件奇迹,存在是一种荒谬,存在完全不可思议。有时我想到,自己存在着,在茫茫宇宙的某一隅的某一小角落里悄然无声地存在着,生、老、病、死,似乎在千百万亿光年之遥的宇宙尽头,有人能感应到我,感到我的心跳,倾听我的心声,明了我的心迹,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悠远与神奇啊!…… 许多时候,幻想着在天空中精神遨游的人,大多是在尘世中寸步难行的失败者:这也许是一种心理补偿吧。说了那么多,我们毕竟还是俗人、凡人,因为要吃饭,我们都成了凡人。“吾所以有大患者,惟吾有身,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大概是这个缘故,佛教把身体看成一件罪恶的东西:“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假名为身,没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灭之,如杀怨贼,而不欢喜!”佛陀入灭之际,如此告戒那些认为舍弃生命是痛苦的弟子们:因为在他看来,舍弃肉体的累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怪不得庄子丧妻,还要鼓盆而歌!圣人们高尚地似乎都没有性欲了,但我还没有纯洁到那个地步。我有一个尘世的牵挂,一个女人;我觉得我目前的生活,生活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她的存在。 她,黄绮。 我和黄绮寄居在一所学校的教工宿舍,这是个成人学校改造成的大专,在郊外。我自毕业就和黄绮住在这里。久远的房子,听隔壁的老太说,是七十年代建的。外面的墙壁上,班驳风蚀的水泥块,掉落成鱼鳞状的褶层,点缀着各种杂生的野草;那些杂生的野草,从砖头的夹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就如同我们:我和黄绮这样,在城市的缝隙里艰难求生的小人物。现在,他们发明了一个新词,叫蚁族。我并不认为自己归属于蚁族,因为蚂蚁是群居动物,而我不是。我一直独来独往,就象一只蜘蛛,总是在暗夜里踯躅、潜行,精心而孤独地编制着自己卑微的生存之网。 房子在三楼,是租住房东曾老师的,他从学校后勤处那里租来,又转租给我们:因为我们不是这单位的职工,不能直接租用,只好从他手里转租。我们生活在由各种各样的组织、团体编制而成的社会网络之中。组织,或者说单位,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不管是乡下的村落还是城市的社区,我们习惯于在各种有约束、有管理的组织中生存:因为,我们热爱组织,我们依赖组织。虽然我们经历了从古猿、类人猿以至直立人、现代人类的漫长进化,并最终实现了根本转变,我们始终不能脱离自己作为群居动物的天然属性。我和黄绮都是打工的,所谓的组织,都是私人企业的小公司,也许称不上什么单位,不过是个混饭吃的小团体罢了。 我们租住的房子是一房一厅,南北走向,卧室在朝南的一面,北面是厨房、卫生间,中间是一道厅。小客厅的窗子面向西。窗外,一株高大的相思树,时常把虬曲的枝柯伸到窗前。从底楼墙根底下冒出来一窝缠绵交错的丝瓜蔓,多情地伸到窗台上,柔嫩的叶子,在夏天微熏的风息中轻微地颤动。一场大雨过后,就会看到一两个浑身沾满细绒毛的小丝瓜从叶片底下透出来。我喜欢这道风景,它更胜过人工的装点,一切都在自然中显得妥帖而美好。屋里的桌椅床铺大都是这学校的旧物,上面有以前用红漆印刷上去的标识:××经干院,漆皮已经剥脱得差不多了,如果不知道这学校的名字,是猜不出来的。我们有一张四方折叠桌,用来吃饭;一张电脑桌,是我三十块钱从公司的折旧物件中淘来的。我们的财产还有一张淡绿色的藤椅,一张木制单人床,一堆没用的书;书大都是我的。 我名叫方序,这名字和姓氏结合得很好,意思呢,也许就是循规蹈矩吧。在公司,他们流行起英文名,于是,就有人称我Fashion,时尚、时装。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时尚。黄绮从来不直呼我的名字,我也是。本帖为网络资源,该观点与本站无关,欢迎浏览更多精彩内容:http://bbs.dezhifl.com,技术交流/邂逅交友/站长技术交流/seo技术交流/综合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