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七月二号,我带着崭新的毕业证书,从重庆坐火车来到武汉,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一下火车,我就觉得武汉比重庆还要闷热。报到完了以后,接待我的办公室李主任问我吃早饭没,我说还没有,他就热心的带着我来到校门口的一家小店里,帮我叫了一碗武汉的名小吃——热干面。当我看到一碗硬邦邦的干面条上盖着一团黄褐色的调料,并散发出奇怪的味道时,立刻产生了不良的联想,当时就差点吐了,一旁的李主任以为我还在晕车呢。在武汉待了一辈子的他不会知道,一个外地人从他熟悉的地方迁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融入当地生活最艰难的一步,就是从饮食开始的。
这碗面,我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在宿舍里查地图,然后从古木森森的校园里往外跑,坐着公交车四处游荡,想尽快熟悉这座城市。车上的售票员和司机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他们一边开车一边用武汉话说笑,我却几乎一句都听不懂。车窗外,尽是陌生的人群、街道与房屋。
倦游归来,我都会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宿舍。学校的宿舍在一个小山坡后面。时值暑假,推开面山的那扇窗户,只见满眼碧绿,百鸟争鸣,阳光炙热,山前山后空无一人。我常常在半夜里突然醒来,满身大汗,周围一片漆黑,知了仍在没日没夜的叫着,一瞬间,巨大的孤独感猛然袭来,这才深切的感受到自己已经离开家乡千里之外了。
一个月后,女朋友在我热切的盼望中从四川来到了武汉。她是我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的安慰。开始几天,她住在一个校友的宿舍里,毕竟不太方便。于是,我们就一起去外面找房子。
有一天,我们在司门口逛街,偶然发现街边有一家房屋中介,我们就走进去看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热情的跟我们介绍。他把我们的要求一问,就说武泰闸涂家沟武船宿舍那里有一套房子,一室一厅,挺不错的,房租也不贵,两百块一月,要行的话带我们去看看。我们说可以啊,他就和另外一个店员一人骑一辆摩托车带上我们去看房。
摩托车穿过繁华的司门口后,越开越觉得荒凉。转过一个街口,灰尘和汽油味扑面而来,只见各种大型车辆穿梭不停,原来这是一条城郊的主干道。摩托车开进路边的一片老旧宿舍区,里面的房子基本都是四五层,外墙灰黑,水泥路面年久失修,有点坑洼不平,许多人家的阳台上都堆满了破铜烂铁。小区里面倒很热闹,菜场、酒店、理发店、杂货店等等一应俱全。突然,社区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一个女人在喇叭里用一口费解的武汉话在广播,我猜出来大意是某某家的女儿要找爸爸,叫爸爸回家去一下。我住进来以后,几乎每天下午都能听到几条这种关于家长里短的事情的广播,仿佛回到了八十年代。
店员带我们上了五楼,打开房门,只见是一间狭窄的客厅,旁边是小小的厨房和厕所。大门左手边是一间比较大的卧室,外面有一个转角的阳台。房间地面上铺着浅绿色的瓷砖,显得干净整洁。过了一会房东也来了,是一对很和善的老夫妻。女朋友后来说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套房子,其实我知道最关键还是房租便宜。当时我们就决定要了,先付了五十块钱的定金。房东说,第一个月就少你们五十块钱,有一块玻璃破了的,你们就用这个钱去修一下吧。
在武汉,我们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
回学校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为了省下坐的士的钱,我们冒着大雨在车站等车,左等右等也不来,天色已晚,雨却越下越大。后来还是坐的士回家,这一趟用去了四十多块钱的车费。女朋友心疼了半天,说房东少的五十块钱一下子就没了。
回家后,我们立刻就开始忙着收拾,装了几个大箱子,我叫了一辆小货车,第三天就搬到了武泰闸的小家。
刚搬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小小的家显得空荡荡的。我们在楼下的杂货店买了锅碗瓢盆,在对面的大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开始张罗起了小日子。有一天回家后,我发现那件旧床单换成了一件浅蓝色的新床单,图案非常漂亮,而女朋友却站在一旁得意的笑。
几天之内,小家就有模有样了。
搬过去的第二天,我准备自己做一点饭,就去楼下的菜场买了一块肉。肉是冰冻过的,我拿回来后打算切成肉片炒着吃。晚饭的时候,女朋友一吃说这肉是臭的,我擦干手后拿筷子一尝,果然有股臭味。结果一大碗青椒肉片全倒掉了,只能就着一碗土豆丝吃完了新家的第一顿饭。我自责了半天,女朋友倒觉得没什么,她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没事。
周一的时候,我要到学校上课,房东说这里有一趟车到学校的。我一大早起来,出门走了很远也没看到这路车,一路上热浪逼人,灰尘漫天飞舞。后来问了一个本地人,他告诉我这辆车在一个涵洞下面,没有站牌,但是车会在那里上下客。我走到涵洞下面,等了十多分钟,果然这路车来了。等我上车时,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后,女朋友也要出去找工作。我们天天翻看报纸的招聘广告,筛选合适的单位,然后她就出去投简历。有一次,汉口的家乐福要招聘文员,她投出的简历也有了回音,家乐福打电话叫她去面试。接到电话后,我们专门去亚贸广场为她买了一套职业套装。晚上,她有点睡不着觉,毕竟这份工作的工资有1200块,而我在学校里上班,一个月才600。我们盘算着有了这些钱后为家里添些什么东西,两个人越说越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了。
她的面试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在家中焦急的等待。那时候只有传呼,没有电话,我打了几个传呼她也没有回。一直到太阳落山了,她才在苍茫的暮色中回到家中。一进门,只见她满脸愁云,我刚一问情况怎么样,她眼睛就红了。我把她揽入怀中,半天她才止住哭,说她前面面试都还好,可是后面做EXCEL表格的时候,她对这个不熟就没有做好。虽然对方说等候通知,但从考官的眼神中她就知道自己面试没有通过。我连忙说没事。
吃过晚饭,两人在闷热的天气中早早睡下,一宿无话。而楼下的夜市却生意正好,猜拳行酒之声不绝于耳。但这份繁华与热闹却似乎与我们无关。
后来,她终于接到一份录用通知,是汉口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文员职位。上班地点特别远,工资却只有五百五十块。但她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天一亮就出门,回家的时候常常天都黑了。那些天她的兴致很高,回来就给我滔滔不绝的讲公司里的事,似乎工作了一整天都不累。
有一次,我去汉口她上班的地方接她,下班后就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吃饭,我们点了一份武汉特别流行的食物“牛肉锅仔”。虽然这个小店毫不起眼,但菜却非常好吃。美食调动起了我们的味蕾,也调动起了我们的情绪。那天我们心情特别好,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美丽的夜色。我们说,以后武汉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现在住在破旧的蜗居里,但我们要在这座城市里好好奋斗,将来要买好车,住150平的大房子。
我因为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经常在家里把晚饭烧好了,就站在阳台上朝下张望。西边的天空一片金黄,暮色中的武泰闸家家传出锅碗瓢盆之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这个贫穷老旧的社区更有一种人间烟火之美。多少次经过漫长的等待后,我都能看见一头长发的她终于出现在楼栋的入口处,然后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来。她也抬头看见了阳台上的我,远远地对我嫣然一笑。
两个人都有工资拿了,我们努力攒了三个月的钱,添置了一台电视机,一台洗衣机。有一次房东来收房租,看见三个月前还空空的房间里居然添了这么多电器,连声称赞,我们也觉得很骄傲。
可是,两个人加起来一千来块钱的工资是根本不够用的。我想到了在外面去带课。
有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了汉口一家英语培训学校在招聘英语教师,就投了一份自荐书去。不久,学校通知我面试,我PK掉一位湖北大学的女教师后,拿到了口语教师的offer。我住在武昌,学校在汉口大智路,来回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在那里一节课可以拿到五十块钱的课酬,这在当时真的是非常优厚了。我需要这些钱,路再远也不怕。
于是,我的生活变成了这样的:一周总有两三天,我下午在自己的学校上完课,就急忙跳上去汉口的公交车,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汉口大智路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快晚上七点了。我在路口的一个包子店买两个包子,边走边啃,啃完就走到培训学校了。上课到晚上九点,然后跑去赶末班车回武昌。
有一次,我下课晚了一点,错过了那路直达的末班车,我就只能在古琴台转车。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寒风刺骨,古琴台空无一人,我一个人站在车站里,看着不时从远处开来的公交车,努力地在刺眼的灯光中辨认是不是我要的车。夜深了,车一趟又一趟开过,而我要的车却仍然没有来。突然,我内心里感受到一丝从未有过的酸楚,想要哭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就如同这辆似乎永远都等不到的末班车一样。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可是女朋友还没有睡,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是她焦急等待的脸庞,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了她身边。
那段时间里我们非常缺乏安全感,听不懂当地的方言,也不了解当地的情况,平时晚上,我们总是早早的关门插锁,哪里也不去。为了打发时间,我们从超市里买来军棋、跳棋和象棋,晚饭后,收拾好餐具,就在油腻腻的餐桌上下棋,简陋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欢笑。
对于我来说,增加安全感的最好方法就是赚到更多的钱,我同时在两所学校上课不说,还搞了两个初中英语辅导班,一到周末就到处跑。每次拿回课酬,就一定要和她去小区口子上一家叫娟娟餐馆的酒店点一份红烧蹄花,大快朵颐一番。娟娟餐馆旁边有一个垃圾堆,门前是一条污水沟,现在想来,环境真是恶劣啊,可是那时候我们却毫不在意,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还有一次,我在报上发现*武汉分公司在招聘员工英语培训教师,课酬居然达到了八十块钱一节。我立刻手写了一份自荐书投了过去。几天后,*公司的老总叫我去公司面谈。公司设在武汉当时最豪华的购物商城武汉广场的楼上。我上去跟一位年轻的老总谈了两个小时,滔滔不绝,天马行空。
出来以后,我志得意满,非常兴奋,拉着女朋友要到对面的中山公园玩玩。可是,我哪里知道,我最终还是没有能获得这份待遇优厚的兼职。在里面转了一会儿以后有点累了,我们就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不知道怎么,忽然两个人就不高兴了,闹起了别扭。我就把装有毕业证、英语等级证和身份证的一个公文包放在我身边,然后扭过头去哄她。可是,当我说了一会儿话回头时,发现刚才还在旁边的公文包不见了!
我大喊一声,我的公文包呢?女朋友也回过头来看,发现真的不见了!我们一下子都傻了,毕业证等级证丢失是无法补办的,天啦,怎么办!我立刻朝四周一望,只见这是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人来人往,谁偷了我的包呢?!
我的头都快要炸了!
这时,也许是鬼使神差,我突然看见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年人弓着腰在走路,样子有点怪,而且,他马上就要转到一条我看不见的路上去了。我不顾一切的猛扑上去,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背。结果奇迹出现了,那个人一回头,就直接将藏在怀里的一个黑包递给我了。
我一看,正是我的包!
我又惊又喜又怒!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接过包以后,一下子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大声喊道你偷我包!那个人一听我说普通话,立刻就两眼一瞪目露凶光,居然也用手抓住我的衣领,操一口武汉话说,你想么样!这时候,旁边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两个中年男人,恶狠狠帮腔道,人家都把包给你了,你还想么样啊!
一看这架势,我立刻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但是我知道如果这时候露了怯的话,我这个外地人肯定会招来他们的一顿暴打。于是我扯开嗓子大喊,有人偷东西!有人偷东西!那三个人见势不妙,立刻转弯一溜烟跑掉了。我也不敢久留,拉起女朋友的手,冲出了中山公园的大门,跳上一辆公交车就走了。
车开了很远,我们的心都还砰砰直跳,一路上,女朋友一直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
在武泰闸的一年多里,女朋友换了好几份工作,可是每份工作都只能干几个月,要不是工资太低自己辞职,要不就是公司垮掉了。她每次从一家公司离职,心情都会沮丧好久。那时我们之间的矛盾和争吵也增多了,有时两人为一件小事可以闹一整天,我的斥责和她的眼泪,成为了那段时间最多的记忆。吵架过后,两个人又都很后悔,可是,下一次,争吵还会继续。
哎,当年的我真是太年轻了,在单位跟领导也没处理好关系。在外面受了气,又总是把不好的心情带回家。两人一吵架我就说狠话来发泄,气到不行的时候就说什么要分手就趁早!每次听到我说这个,她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哭着求我别说这些话,她害怕。可是,气头上的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呢!
有一天深夜,两个人又吵架了,我又说了一句狠话,突然,泪流满面的她只穿着睡衣就夺门而出,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我见状大惊,立刻穿上衣服下楼去找。下楼了才发现下起了雨,又冷又湿。我在漆黑的楼前楼后找了半天都不见她的踪影。夜深了,又不敢大声喊她的名字,只是不停的四处寻找,不小心一脚踏进了一个泥坑里,鞋子袜子和裤子都沾满了泥浆。但是还是找不到她在哪里,我只好准备回家去报警。
当我拖着满脚的泥上楼时,在一个拐弯处一抬头,猛地发现她披头散发的站在楼梯口,在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她冻得瑟瑟发抖,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立刻上前一把将浑身冰凉的她搂入怀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互相搀扶着回到家里。后来,她告诉我,她其实一直都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我来来回回的找她,心里又生气又心疼。我听后默然无语。
在武泰闸涂家沟的武船宿舍,我们整整住了一年零一个月。后来,我们发现这里的治安状况一天天恶化了。有一天,她下班回来跟我说,早上她下楼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那拿着注射器在二楼的拐角处吸毒,附近也经常出现打架盗窃的事件,我们终于下定决心搬回学校去住。
我们离开武泰闸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初秋,我在亚贸广场附近找了一辆小货车,请了一个扁担,将家里已经打好包的东西搬上车。那天,我们都很高兴,说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以后也不要再吵架了,要多理解多包容,好好生活,我们憧憬着属于彼此的美好未来。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搬得空空荡荡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那扇生锈的绿色防盗门。
记得那天天气真好,明丽的秋阳照进了房间,可是,它却没有能够照进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这段感情在几年后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2014年11月,一个晴朗的冬日的下午,我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武泰闸涂家沟武船宿舍。
门前那条大马路上架起了一座高架桥,一如当年,车来车往,灰尘漫天。口子上的那家娟娟餐馆,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武船宿舍的老房子都还在,不过更旧更破了。我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当年走过的那些熟悉街道,辨认着旧日的痕迹。来来往往的人们,却已经没有一个认识了,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留下了我们初到武汉的那些岁月。
当我走到我们住过的那栋楼下时,抬头看见五楼的阳台外晒着一条天蓝色的床单,还有一些年轻人的衣物,也许,这里又住着一对来武汉追寻自己梦想的情侣吧,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我轻轻地走上楼梯,来到了顶楼的房门前,防盗门还是原来的那一扇,一直没有更换过。我站在那里,久久的看着这扇关闭的门,恍惚间回到了十四年以前:我走上去敲敲门,一位面如桃花的长发女孩为我打开房门,微笑着说菜已经做好了,赶紧洗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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