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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生活杂谈] 历史在武汉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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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Ge 发表于 2021-12-1 06: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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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东湖凌波门,冬泳的市民在栈桥上起跳热身

人们用“遭遇战”来形容武汉的抗疫,这意味着,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是人类遭遇新冠肺炎的第一战场,而今天中国应对新冠肺炎的经验正是由那时而起

历史是个意义不断失落的过程。新闻报道、自媒体文章、统计数字、文件、影像等等帮助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仍只能传递不完整的信息。唯有将瞬息闪烁的历史断片——比如亲历者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记忆——一一组合,才能唤回其中不断消逝的深层意义

个体感受千差万别:庆幸的,幸福的,释然的,平静的,想要回报社会的,还有每日以泪洗面的

历史就在武汉人心中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杨楠 发自武汉

图 |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全文约8209字,细读约需18分钟

康复

三万块,裴阿姨去年最惦记的是这笔钱。感染新冠肺炎发病初期,先是等床位,等到了床位医院又说药不够。儿子给自己买了三万多元的药。包括抗生素和丙球蛋白等。她总想着儿子也不富裕,自己能不能把三万多元还上。

“去年有半年没工作,又生病了,你觉得很艰难么?”我问裴阿姨。她想了想说,最初不知道治疗费是全免的,“如果那十几万的医疗费是自己出的,那真是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了。”她今年61岁,退休金每月两千多元。她还在一个私营厂打工,每个月工资四千,只要全月无休,就能多拿150元的全勤奖。这些钱她要用来照顾自己中风的丈夫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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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康复者钱珞珈和妈妈在家里。钱的父亲因为感染新冠去世,他和妈妈也陆续被感染。钱是重症患者,当时用上了ECMO才抢救过来

过了几天,我去拜访易凡医生。他曾是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从中心医院转院到肺科医院,再转院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分管的病区,光ECMO就上了两轮。他仍在复健中,很关心其他患者的现状。我先告诉他裴阿姨惦记三万块的事。他说其实这些自费购置的药品,只要有发票,都可以至就诊医院门诊报销,托我转告仍不知情的患者。我又把采访对象的症状说给易凡听。比如裴阿姨,她觉得自己恢复得不错,但仍乏力和失眠。原来能做半天家务,现在给30平米的小屋子拖个地就出一身汗。乏力、失眠、气促是采访中最常被提及的症状,它们也出现在国家卫健委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康复治疗方案》中,方案给出了康复建议。

易凡是外科医生,左手尚未恢复到可以执刀。他想做些事去帮助新冠肺炎患者康复。他对我说,他认为康复需要一些系统训练,比如在网上搜索“呼吸操”,“中日友好医院的那套,别看就那几个动作,真的还挺有用。”

有几位康复的患者婉拒了采访,哪怕化名,他们也不愿提及自己曾经感染新冠肺炎。有一位在疫情后被公司辞退,至今待业;或者被劝说在家休养,无限期带薪假休假;有一位虽然复工,却被同事避开,自己触碰过的桌椅总会第一时间被喷上消毒液。裴阿姨走在小区里,会被人特意绕开,她有时候觉得很生气,喊道:“我是有抗体的,比你们都健康。”

我和一位滴滴司机聊起这些歧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也怪不得别人歧视,万一复阳了怎么办?”

今年1月21日,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专家吴尊友说,从全球疫情来看,复阳主要有三种可能:检测失误、再次感染和病毒再次活跃。若属病毒重新活跃,暂未发现造成传播的案例。这意味着一个康复并经过了隔离期的患者不具备传染性。

当我把这些科学解释告诉滴滴司机后,他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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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百步亭社区,每天早上都有老人在空地上打太极

永不相忘

2021年1月,沈佳艺和朋友聊起去年此时,最活跃的话题是母亲在隔离点里喝的中药是什么成分。她以前不信中药,但母亲好像真是喝中药喝好了,“觉得不可思议,很魔幻。”

去年1月30日,沈佳艺的母亲住进隔离酒店。她发烧咳嗽,吃盒饭喝中药。朋友劝沈佳艺为母亲申请拍个CT、转到定点医院,她说:“现在医院都没地方,非常时期,不好意思占用社会资源。”

沈佳艺想起一年前接受采访,她说到母亲在隔离中等待入院安排,说到担心自己已经感染,于是对爷爷说不要一起过年,电话打着打着就哭了。“现在想起来,这都不算事了。”

很多人都在封城期间为满屏的求助信息流过泪。去年2月我采访的最早从长沙湘雅医院援汉的ICU高年资护士,他们不似武汉本地医生那样会直接收到求助。但每天打开手机看到的都是求助信息,让他们在休息时间难过得落泪。在采访一些没有感染过新冠、也没有听闻身边人感染的武汉人时,他们都会对某几个求助信息印象深刻:敲锣救母的女孩,为了给孙女和自己求床位而开微博的77岁爷爷,感染后等床位的一家四口等等。

“你知道鹰会重生么?”康复患者钱珞珈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老鹰在40岁的时候,会把自己的喙敲掉,拔掉自己的指甲和羽毛,等待长出新的喙和指甲、羽毛。然后老鹰就能再活30年,活到70岁。”这是人编造的传说,但钱珞珈很喜欢。他在清醒后读到这个故事,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鹰,即将迎来重生。去年1、2月,钱珞珈在雷神山医院的重症病房住了四十多天,插管、做气管切开,上CRRT(连续肾脏替代疗法)和ECMO(体外膜肺氧合),把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

既然死过一次,那就看淡生死吧。他是因为送父亲去医院而感染上新冠的,“这就是命运,是惩罚我这么多年不在父母身边。”出院后,钱珞珈一直在家中休养,不急于重新工作。他买了一台单车机,每天骑一会。肺部的纤维化吸收了大部分,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他还与治疗自己的上海医生保持着联系,“生病的感觉忘记了,但这些医生不能忘。”

武汉疫情留下了过往传染病没有的叙述方式,比如这些印在互联网上的求助信息,也影响了许多人记忆的侧重。疫情之前,饶星宇不知道武汉市和湖北省的主政官员,疫情后,饶星宇知道了新的省市领导。他在封城期间从未出过家门,至今对去电影院和餐厅还有些担忧。留在家中时,饶星宇在网上读到了社会学家周雪光的疫情观察随笔,觉得有意思,又去读了周雪光的讲义合集《组织社会学十讲》。他还翻了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情节最为精彩,全部读完。在伊柳沙墓前,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告诉孩子们如何不变成坏人,他说:“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要彼此永不相忘。”

亲人

去年生日那天,武汉姑娘璇子在父母墓前放上了一块“凯司令”生日蛋糕。那是她新尝到的上海老字号西点,“这么好吃的东西,也要给爸爸妈妈尝一尝。”

1月24日和2月4日,璇子的父母先后因新冠肺炎去世。有段时间,无论和朋友们聊什么,璇子总会说到父母,说父亲喜欢听戏、偷偷藏私房钱,说父母每年去恩施做公益,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这一年来,璇子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越来越好。她仍常提到父母,但她能摁住自己不落泪。因为落泪会让周围的人一起伤心,这并非她所愿。她有一家自己的美甲店,每日的工作都是创造漂亮的指甲,“美丽的东西拯救了我。”还有朋友们,抓着她吃喝玩乐,对新冠绝口不提。

一周年忌,璇子去给父亲扫墓,邻居Sherry同去。因为封城期间的社区团购,她们成了好朋友。Sherry话音爽朗,她一边烧纸,一边说:“叔叔阿姨今天初次见面啊,我们这就是认识了啊。我们和璇子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放心啊。回头再来看你们啊。”

璇子给父母相邻的墓主也烧了一些纸。“来看父母来得太频繁了,会叨扰到左邻右舍。”相邻的墓碑上也刻着2020年冬春之交的日期。

和璇子相似,小苏的父母因新冠肺炎去世于去年1月底和2月初。我们在去年2月有几次联系,后来她删掉了所有朋友圈,将微信头像换成一个灰白的人像剪影。这一年,小苏在工作中一切如常,“正常到我领导以为我生病了。”她说。

但除了上班,她极少出门,不化妆不购物不聚会。“父母才走一年,我没法,也不应该每天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她有些怕和人聊天。“聊什么呢?大家总要对你表示一下关心吧,但心意到了就好,不需要当面来表达。”

“我的感觉和武汉其他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的私人记忆大于公共记忆。”小苏说。我能清晰回忆起去年通话的内容,她说母亲留给她最后的样子是走进医院的背影,最后的声音是一条5秒的语音,大意是,我收到你的消息了。她去父亲的病房外偷偷看着他,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来了医院。她问我武汉封城了,会不会就是壮士断腕被放弃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全国有很多医护都去了武汉。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电话两头的人,那时都不知道转折点会在何时到来。后来小苏也住院了,得到了甘肃和广东医疗队很好的照顾。

小苏和璇子都说,她们不惧怕死亡了,因为死亡会将她们带去父母身边。可是她们又说,害怕死亡,因为目睹了病重之时的挣扎,时常回想,都是噩梦。

璇子说,无法与父母告别是她最大的遗憾。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字条是把阳台上的水果和大白菜收好。

入院前,小苏的父亲高烧且呼吸困难,在家等待了很久。他把家里保险箱的密码又交代了一次,然后把微信钱包里所有的钱转给了小苏。

小苏经常梦到父母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走动。她不会哭,因为这是她的美梦,她希望夜夜都有这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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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桥社区准备动迁,一些房产商支起广告牌在街口推销房子

英雄

刘莉莉是烈士遗属。她的丈夫是武汉最早面对新冠肺炎的医护人员,在物资不够时,戴着口罩就进了病房。

武汉抗疫结束后,她替丈夫接受了许多表彰。我问她当时在想什么,她说:“什么都没想,心里都是难过。人家都是开开开心心去领奖,我们一群烈士家属都是满心的忧伤,心里总在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来这里的应该是他本人而不是我,昨天今天也参加了省市两级的表彰大会,每次听到他的名字我都没能忍住眼泪。心里好希望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过不去这道坎。”

家门外贴上了“光荣之家”的门牌,家门内一切如旧。丈夫的皮鞋收在鞋柜,床头依旧是双人枕。刘莉莉把丈夫的手机带在身边,因为她习惯于点开微信步数,她不想看到丈夫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是零。

有段时间刘莉莉没法回家,这个家中处处都是共同生活十几年的印记,她一进门就喘不上气。过了三个月,这些如旧的布置反倒安抚了她,丈夫或许并未离开,只是今晚加班不归。

她有时会盘算丈夫入院前最后的细节。比如陪丈夫去花市。“他说你总是让我一个人去,你就陪我去一次呢。以前怎么说都没答应过他,那一星期怎么回事,就答应了。”这类细节在反复的回忆中,似乎都有了临别的意味。

她翻出旧照:丈夫博士毕业留念、丈夫偷拍她做家务、两个人在结婚纪念日去江边吃饭等等。说起这些时她很开心,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为丈夫骄傲。而那些骄傲只有人活着时才能存在,“他有自己的抱负啊。”

刘莉莉靠工作度过了最痛苦的三个月。丈夫过世三天后,重症医学护士刘莉莉回到病房里抢救新冠肺炎患者。“觉得心理快崩溃了,只有上班,只有在忙碌的过程中才能不去想这些事。”在封城期间,我曾经试图约访刘莉莉,但被婉拒。当时曾与刘莉莉一起工作的医生说,她很坚强,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条不紊,不提丈夫的事情,也不哭。

她都是一个人独处时哭,这一年眼睛都哭“瞎”了。“可能今后几年我都接受不了他走了。他说我们两个人老了就回老家去住。至少一直觉得可以相处一辈子吧。”

刘莉莉有时会在回溯丈夫的救治细节时感到遗憾,又很快打断自己的思绪,“那个时候治疗都是摸索阶段,他也是帮助了探索治疗的过程吧。”刘莉莉的话把我的记忆拉回去年2月对姜利的采访,她当时描述了危重症救治的艰难,然后说:“医生认识这个疾病发生发展的过程,代价是一条一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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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的时候,有闲适的老人在长江大桥下晒太阳,也有新婚夫妇到这里来取景,拍摄婚纱照

善良

2020年6月,北京一家医院对一些武汉医生做了心理评估,结果最不好的是一位从2019年12月开始治疗新冠患者的护士长,她一直工作到4月底。

她无法立刻适应从高密度工作中进入日常。“可能就是从高压状态离开后带来应激综合征吧,”她说。这位护士长不看和武汉疫情相关的报道,也不愿回忆那段经历。她照顾的不是重症患者,记忆中没有太多猝然离世,但一闭眼就是自己每天从早到晚奔波和响个不停的手机。梦里她总是在求人,求别的病区借出一些医疗器材——有借无还的那种借,求医务处再调一些人手,求医院多弄两套防护物资。“现在就要,一刻都不能等。”

医务处处长刘旺的心理评估结果仅好于护士长,他被诊断为短期内有双相情感障碍。

“去年6月还是疫情结束不久吧,现在当然好多了,就是慢慢排解。”刘旺说。他极少向人倾诉,因为每说出一次就是增加一遍痛苦的回忆。

医生负责救人,刘旺负责保障救人的资源,也要为没救成的患者料理后事。遇上殡仪馆运力不足,他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从殡仪馆打到区领导。在采访刘旺前,我极少关注到医院的行政工作者。我以为亲历残酷时刻的都是医生,特别是重症医生和救护车随车医生,他们往往面对患者非生即死的情境。不尽然如此,刘旺的电脑屏幕上可以看到全院的所有监控,哪里有患者倒下,他都清清楚楚。

2月上旬的一晚,医院门口停满了远超负荷的转院患者。那晚,他要赶紧把几百号患者安排进病房,还要妥善处理当晚去世的患者,“每一个死者我都看到了。”

抗疫期间,刘旺是调配全院医护资源的指挥官。“党员先上”的原则帮助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当时要求上发热门诊的人都换成党员了,每一批人我都跟他们讲,这是你们奉献的时候”,刘旺说。

疫情结束后,刘旺变得很喜欢问别人,“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是必须去做的一件事。真的做到了么?”疫情是对人性的考验。中南医院的彭志勇对我说,他觉得最不容易的就是自己通过了这个考验。这让我想起过去在武汉疫情中的一些采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会去不同的病区里带头插管,因为有医疗队不敢做插管吸痰等开放性操作。他在采访中引用加缪《鼠疫》里的“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唯一的法宝是正直”,说这不是英雄主义,医生就是做这个的,这是医生的责任。

正直和责任感存在于无数奋战在武汉的医者身上。武汉市第七医院是江南(武汉长江以南的区域)第一个改造完成并提前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在武昌区政府的规划中,第七医院即将被拆迁改造成社区医院。住院楼是1955年修建的老楼,一天只能接诊一百多个患者。这样一家薄底医院最先被推到新冠疫情的最前线,一天接诊一千四百名患者。

改造尚未全部完成时,听闻七院成为定点医院的患者已经排队到了街对面。七院院长严佑琴说起那段日子就会哭,当时病床一扩再扩,B超室也用来做病房。

疫情中间严佑琴不哭,疫情结束之后她经常哭。她是个好强的武汉女人,为自己力所不能及而难过,病床一扩再扩,“但扩到最后实在是无能为力,没有地方能够安置。……我自己作为一个感染科的医生,还是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提到七院的作为会被刻在历史里,她和同事们当时正在面对历史。严佑琴说她想不到那些,宏大叙事不贴近她的本心,“我们能做好这些事,是因为我们骨子里充满了善良,我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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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成路夜市上,摆摊的商贩和来往的客流重现昔日的热闹

历史的底稿

去年冬春,记者宋炅在武汉待了一百多天,在汉时他频繁喝酒,离汉后他也喜欢找朋友喝酒。他酒量差,两瓶啤酒就犯晕,晕了就和朋友们傻乐,然后回家睡觉。

去武汉时他写过日记,害怕会忘记经历的事,却没几天就搁笔。回忆每一天的经历并非易事。当他想记录得准确些,就去重听采访录音,录音里是患者的喘息声,他没法听完。

宋炅是武汉人。经过去年,武汉在他心中被切割成了两种模样,是热闹又爽朗,是混乱又空寂。解封后的武汉日渐归复前者,后者像一场梦,但又真切地存在于记忆中。

时隔一年,他再去河北做疫情报道,有些提不起力气。既是因为相信所有问题都会得到有效解决——再不会有武汉在疫情初期的被动,这是武汉留给其他城市的经验;也因为不觉得还有什么事一定要去记录,即使错过了也不会遗憾,“当时在武汉就是生怕错过什么,我一定要拼命记录更多”。回京之后,他对许多突发新闻都兴致寥寥。这种状态在离汉的外地记者中并非个案。疫情中有许多做出深度报道的纸媒记者,2020年下半年在工作中都有懈怠。很难说出个缘由,外界也没有给他们太多压力,但就是提不起工作兴致。

一位记者在离汉后半个月的隔离期中写完了日记,“跟自己交代清楚了”,她说。她很少再想起武汉,除了年末时翻了翻这一年的采访本,“2月1日、2月4日、4月4日,原来是这样度过的。人真是健忘,当时的情绪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再读又觉得愧疚。”

封城一周年前后,我问了几个记者去年此时在做什么。有的人在汉口火车站、中心医院、百步亭社区采访,有的人准备来武汉。而柳铭错过了来武汉的时机。

柳铭犹豫过要不要来武汉。犹豫的原因很多:担心被感染,不希望家人担忧,不知道防护物资是否足够等等。他去过很多突发事件现场,地震、爆炸、火灾,但都不像传染病这般可能将每一个人卷入其中。

作为记者却不在场的愧疚和对病毒的恐惧,在柳铭心中打架。他留在家中,日夜不眠地查资料、打电话、写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近三个月。“除夕那晚一直在写农村防疫的报道,为了第二天就能发出来,就是心里有愧疚,希望弥补吧。”

他一度觉得自己太过无力,无法帮助到武汉人,就只能一篇接一篇地写,他写过核酸检测假阴性的问题,引起了广泛关注;也写过养老院内的老人成为被忽视的救治死角,发表当天,有关部门就着手加强医疗资源进入养老院。这之后,他又帮助养老院协调到了一些捐赠物资。还是为武汉做了一点事情的吧,柳铭这样想。愧疚感逐渐变成遗憾,一个职业生涯中永久的遗憾。

11月中旬,柳铭去武汉出差。他拍了几张自己所到之处的照片,发在疫情报道的小群里,什么都没说。这些照片有华南海鲜市场、武汉市中心医院、武汉市优抚医院——这是他好朋友报道过的最早承压不明肺炎的小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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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岸边,一对情侣戴着口罩抱在一起。天气好,他们来长江大桥看日落

变化

对武汉第七医院来说,疫情后最大的改变大概是,他们保住了本将拆迁的七院。疫情中,武昌区政府调拨了4000万给七院购置医疗器械,七院还收到各地捐赠的医疗物资。“全国人民真的是很善良,还给我们捐了很多日用品,空调、洗衣机、微波炉、热水器、还有矿泉水、方便面、卫生巾等等。”严佑琴笑得眼睛弯起来。

疫情结束后,武昌区政府决定扶持七院的发展,对七院做整体搬迁,升级医疗功能。许多武汉的医院都在疫情后得到了一些扶持。金银潭医院与中国医学科学院签约共建传染性疾病诊治研究中心,还将新建一个科研大楼。在疫情中承载了武汉市最多重症患者的同济医院,正在建设国家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医学中心。

去年我在武汉待了不少时候,也几次重返。我很想知道这场战“疫”给武汉留下了什么,到底有什么被永远改变了。《南方周末》早前的报道显示,或许因为仍有对新冠病毒的担忧,武汉市的公共交通使用人次有所下降,私家车销量提高。这会是永久的改变么?还是这样的时刻终会过去?

2021年1月初,我去一些社区里拜访曾经的采访对象。社区里新购入了一箱喇叭。工作人员录好音,便骑上电瓶车在社区里兜圈,喇叭里放着:有从石家庄藁城等地返汉的居民,请主动向社区上报。

社区书记们说,经历过疫情,社区网格员对每家每户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对孤寡老人、贫困家庭等尤为关照。

友谊社区的书记金义兰并不担心疫情会卷土重来,社区的防控工作有条不紊,经验丰富。“最近疫情防控忙得要死,你这时候来找我真是没空和你说话。”金义兰撂下一句话,就去忙小区进出口检查岗的工作了。

武汉各个医院的门诊和急诊都设置了不同级别的预警分诊体系。

“所以一直是一个准备着的状态吧。”我问。

“你这种说法就很容易麻痹大意,我们是当今天就可能有新冠患者来对待,必须有这种状态。”同济医院副院长祝伟说。

同济医院没有将改造过的病区复原如常,这些病区仍可以随时启用为包含三区两通道的隔离病房。

我有时会向身处河北和吉林的医生或同行打听当地的情况,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初期有些混乱但问题不是很大,正在解决中;重症救治情况可控,医疗资源尚能承受。“现在是先通过核酸检测筛出感染者,早发现早治疗,极少出现因为延误治疗而病情恶化的患者。”一位驰援多地新冠疫情救治工作的医生告诉我。

去年12月中旬,在太原举行的重症医学年会上,最早一批援鄂的重症医生聚在一起吃了个饭。时任卫健委医疗救治专家组成员邱海波举杯道:“去年突然把你们喊来武汉,我心中有愧疚,大家也都没过上春节,希望今年能过个好年。”此刻,那张餐桌上的人都分布在石家庄、沈阳、吉林。

这次返汉,我尽可能记述下千差万别的个体感受,虽然仍不能说清去年那场战“疫”给武汉留下了什么,什么被永远改变了。但如今,中国面对新冠疫情时更有策略、更有规律了,这是武汉留给中国的经验。

(饶星宇、沈佳艺、刘莉莉、小苏、宋炅、柳铭、刘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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