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陈瑞燕：抖音爆火之后

本文作者陈瑞燕，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研究生

今年，抖音再度登上央视春晚，除夕当晚派发12亿红包。2019年是抖音短视频第一次亮身央视春晚拿下红包互动权，而抖音也正是从这年前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农村，成为继微信之后农民手机中的第二大常用软件，甚至经常玩抖音的邻居说“现在谁还玩微信呀”。语言、文字、照片都是个体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短视频则是伴随互联网发展而出现的新的自我展现工具。语言表达有具体的时空限制，仅限于面对面的互动，而文字表达则有一定的学历门槛，并且正如费孝通所说文字并不为乡土社会所需。照片则是对时空的平面化切割，缺少动态表达，而短视频则可以视听结合，声音、空间得到即时记录，传递个人情感，并且适应了视力日益退化的中老年人需求。因此，制作门槛低的抖音短视频从而迅速进入了农村场域，在农村爆火。

春节在家就父母和村民围绕抖音的互动有一些观察和思考。

一、抖音与熟人关系的再建构

母亲过年回家，经常拉着我看她的抖音，看她拍的视频，看她平常喜欢看的和收藏的视频。母亲2019年刚接触抖音时，主要觉得拍摄视频时的装扮特效太神奇了，问我有些特效是怎么做到的，然后教邻居朋友一起拍抖音。到今年回家时，母亲更多的是告诉我在抖音上认识到的这个邻居、那个亲戚或小学同学等，母亲拍抖音也转向分享生活，比如工厂里的伙食、比如年夜饭、比如家里来亲戚时的热闹场面等，而拍摄的视频上传之后，特别期待别人的点赞和评论，跟父亲炫耀说“看我这个视频点赞量”，感叹“抖音真是个好东西”。

母亲跟我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母亲说之前有段时间，有个用户总是给她发的抖音评论点赞，还叫出她的小名，点开这个用户发的视频，是个小老头，母亲只觉得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心中满是狐疑也有点害怕。有一次这个小老头直接通过抖音给母亲发起了视频通话，母亲吓得直接把视频挂了。小老头说“xx（母亲的名字），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母亲说“我又不认识你”。小老头说，“丫头，连我都忘了嘛”。母亲再仔细看了看他的头像，认真回想过后，恍然大悟：这是姑姥的儿子——明舅，小时候总是去他家玩耍。

母亲的娘家是隔壁市的，有130多公里地，在交通日益便利的今天或许不算远，但在小时候上街赶集对我来说都是稀罕事儿的年代来说，这就是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距离。因此，母亲一直每隔2-3年才回一趟娘家，父亲更少回，而舅舅姨亲们则有20余年没来过家里了。母亲和儿时成长的村庄以及亲朋自然早早断了联系。但母亲自从学会抖音之后，竟在上面找到了越来越多以前的邻居朋友，看到了儿时要好玩伴的日常生活状态，回想起以前在老家村子中生活的日子；而母亲通过抖音制作、记录日常生活中的状态也会得到他们的点赞、评论、关心和问候，昔日的熟人社会关系通过抖音得到了低度的恢复，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释放出过往的情感能量。这与抖音的智能推荐功能有关，即会给用户推送其“好友”的关注内容，即在上面可以认识朋友的朋友、朋友的亲戚等，比如说母亲通过这种方式可以看到其打工认识的工友的女儿的抖音号及其发布的视频，这样工友给母亲唠的家常，会在抖音中得到二次回应，母亲每每觉得这很神奇，想不到别人口中的儿子女儿竟然可以在抖音上见到。

母亲通过抖音除了重新知道和看见了儿时村庄亲朋的生活状态外，抖音的本地推荐功能，还可以找到现在村庄邻居的抖音视频，比如知道村支书的妻子天天跳广场舞瘦了很多、谁家儿子结婚了等。而那些在抖音中较为活跃的邻居也会成为其他邻居之间的谈资：“xxx现在过得真潇洒，看她拍的抖音视频见天到处玩”、“她爱拍，她老公也爱拍，睡觉的照片也拍，不够嫌人的，我反正不会拍。”年前陪母亲去做胃镜复查时，母亲在抖音上发布视频讲了这个事情，结果年后拜年时，许多邻里亲戚见面就问母亲“你抖音上说去医院做检查，是咋回事呀”。父亲过年回来没事时也经常刷抖音，常常看的不亦乐乎，我原本以为父亲主要利用抖音消闲，看看搞笑段子和短型电视剧，没有像母亲一样，通过抖音了解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结果有天晚上母亲与父亲讲起在抖音上看到的邻里拍摄的跳广场舞的视频，父亲竟然也都知道，并且还对其品评一番。

村庄里的熟人社会关系通过抖音得到二次建构，尤其是在打工经济大潮下，抖音成为了解同村同组邻居日常生活的主要方式，农民在由乡到城的过程中留下那么一丝丝羁绊。抖音一方面使得熟人社会关系得到再建构，但是另一方面也从侧面表现了熟人社会的逐渐陌生化，以往面对面的互动已经转化成网上互动，而村民对彼此生活的了解只能通过抖音才能知悉，抖音上熟人社会圈子的热闹，就如落日前的余晖。

二、抖音与家庭关系

抖音作为一种消闲娱乐工具，可以成为家庭内部互动的一种方式，比如亲子之间、夫妻之间共同拍摄制作视频，在增加彼此亲密沟通合作之下，家庭关系得到促进，在此情况下，抖音成为整合家庭关系的一种力量。但是若家庭成员对抖音抱持不同的态度，那么便会引发矛盾和战火。比如父亲虽然喜欢观看抖音，但是从来不拍摄制作，也不喜欢母亲拍摄太多抖音视频，觉得拍得不好让别人看了会笑话，觉得很丢面子，并且曾告诉母亲“以后不要拍抖音了”。母亲为此很伤心，也有些生气地说，父亲不愿意跟她一起拍就算了，还不让自己拍。另外，抖音和其他具有智能推荐功能的APP一样，用户喜欢看什么就越会给其推荐什么。父母发生口角时，母亲曾拿着抖音视频上表达的夫妻关系观点“好女人都是男人宠出来的”来与父亲争辩，而父亲却说“你光在上面看到这些，我咋看到的都说‘好男人都是女人宠出来的呢’”，二人争的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就此来看，抖音会放大个体之间的性格差异，加剧家庭内部的分化。以前吃完晚饭后，家庭会共同观看电视，虽然也会因为喜欢看的电视剧不一样而有冲突或者抢夺遥控器的控制权，但最终仍然会达成一致，而现在电视剧不再是唯一的消闲方式，家庭成员不需要为一部电视剧而妥协让步，甚至刷抖音比观看电视更方便，一人一部手机便进入自己喜欢的视听世界。

抖音在爆火农村之后，已经影响到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农业生产到村庄社会、从夫妻关系到亲子关系等。这一影响要往何处发展，不得不让人警惕和深思。

原标题：《回乡记｜陈瑞燕：抖音爆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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